那也是桥第一次知道,在逢春这样存在智力与精神问题的人眼中,世界竟是这般模样。
桥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辨认出眼前大面积的白色中央的椭圆形是医院病房的吸顶灯,那椭圆中间还有一个小圆,一些橘黄色的灯光线条从那里缓缓落下,在半空中消失,然後在椭圆形中央重新出现。那椭圆的灯罩被涂上了浅蓝色,色彩溢到了线框外面。
“逢春八岁的时候住过院,对吧?”对此桥确信无疑,他只是需要这样做来客户更加信任他。
那安静的男人挺起脊背,“啊是的是的。”他又一次转向皮包,从底部摸出一个对折了的本子俩,那病历的纸张早已泛黄,看样式也与现在常歌市的任何一家医院不同。他兀自说起那段深刻的过往,“那时候我白天在一个修鞋匠那里做学徒,爹妈去厂子里上班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偏偏那天她就发高烧,我吃过了午饭回家来,看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还以为是玩累了困了。”他摩挲那本病历如同丧子的母亲摩挲墓碑,“就这麽又拖了两个小时,
我反应过来不对劲,喊了旁边邻居一起给她拉到了医院,还是拖太久了。”
桥问:“病历,能给我看看吗?”耳边传来茄子的声音,“你还看得懂医生写的字呢?”
那男人继续说道:“好歹捡回一条命,就是脑子,不行了。”他用手点着自己右边的太阳穴,脸上挂着苦瓜般的笑脸。
怀秋没有说谎,桥在逢春的记忆中了解到的与这别无二致,只是丰富了一点——他看到高烧是一场无形的烈火,从逢春的体内散发出难闻的焦味,这焦味迅速弥漫至祖屋的每一处角落,它没有形体却挤压得逢春动弹不得。她躺在那张上了年头的八仙桌上,蜡质封存了木材特有的气味,恍惚间她曾听得八仙桌喑哑的低语:“娃娃,娃娃,快起来,火要烧过来了。”
“可是,可是,我动不了啊八仙桌。”这句话也没有从逢春的口中说出来,微弱的大脑意识已经无法指挥她的肢体了。
“娃娃,娃娃,火烧过来了。”如老人般沙哑的嗓音重复着这句话,在某个时刻消失不见,逢春真切地感到自己身处隐形的火海,火焰从院子外面滚进房门,将院里的地面整层掀起,伴随着得逞的笑声。而後遭殃的便是屋里的墙壁,天花板和年老的八仙桌,逢春趴在隐形的火海中,隐隐约约看到怀秋从门口摇摇晃晃地回家来。但是很快怀秋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怀秋像一张纸屑,一瞬就在火中消失了。
从逢春身体里诞生的火焰烧掉了她所有的记忆,也将她眼中的世界烧回到六岁时的样子,所有东西都被烧坏了,变得残缺不全,比如她从病床上醒来见到的那盏灯,它丢失了灯罩的弧度变成一个没涂满颜色的椭圆,光线丢失了应有的速度和大部分光谱,变成一根一根可以被肉眼捕捉的橙色线条。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出于本能她开始寻找母亲。逢春的耳朵边传来板凳腿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她的母亲变成一个圆圈脑袋,三角形身体的简笔小人,那圆圈脑袋上长着八根弯曲的黑色线条,圆圈的上半部分是两个黑点,从黑点里突然多出两条蓝色的细线,一直向下延伸到圆圈的外面。她快速摆动三角形身体下方的两条黑线掩出了病房。母亲挪开了身子才让逢春看到她身後,三张板凳拼起来的床上躺着一个正方形的男孩。他正方形的头上没有头发,他的眼睛比母亲的更狭长,是梭子形,正方形的男孩从板凳床上坐起,看着逢春一言不发。
这是谁呢?逢春想不起来了,好像这个被烧坏了的世界只剩下母亲还依稀可以辨认。不过桥知道那是怀秋,他正在板凳上忏悔自己的过错。
怀秋屁股底下的那张板凳通过其中一条腿上的裂纹开始开口说话,“娃娃,娃娃,坐着的是你的哥哥呀。”
“哥哥,我的哥哥……”板凳听见了逢春的话,怀秋也听见了,只是他们听见的内容大相径庭——怀秋没有听懂逢春想说什麽,她咿咿呀呀,如同尚未开蒙的幼儿。
那道裂纹又张合着发出声音,“娃娃,娃娃,你出不去了呀。”“出不去?”
“你看看那门。”
逢春这才发现,刚才三角形身体的母亲穿过的病房门,只是一个黑线画出的方框,没有门板和把手。
“娃娃,娃娃,你找不到门了吧?”
“门……我找不到门了……门在哪里呢?”
从那个代表房门的方框中,逢春三角形身躯的母亲牵来了一个长方形身体的医生,她听不懂长方形的医生和三角形的母亲说了什麽,因为从他们的嘴里飘出来的是乱码字符。床边的男孩在晃动他椭圆形的脚,眼睛不再看着逢春。
“高烧过後她说话便口齿不清,无法正常与人交流了。”“是的,我还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呢。她昏迷醒来第一次开口就是在我面前,但我没听明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桥告诉他,“哥哥,我的哥哥。”
“什麽?”
“她说的是这个。”
桥头一回见到这个儒雅的男人表现得如此不知所措,他坐在椅子上摩擦手掌,又控制不住地去抚摸自己的脖子——一些人感到紧张时就会这样做,这一切的准备工作在最後,只落下一个轻松的笑。
其实逢春也偷偷踩着凳子去看过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身体和怀秋一样是一个正方形,但她的头却是一个缺了角的圆形,桥的形容是:吃豆人电子游戏中玩家操控的那个黄色豆豆。可以说,逢春的一生没见过多少真正的“人”,但她见到了无数的几何形状,唯独没有门。
她曾向很多东西打听门的去向,医院的一棵大树告诉她,对于他们来说,门就屹立在距离他们的身长一倍远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一直都能见到门。
“那你们为什麽不开门呢?”
“娃娃,娃娃,因为我们没有脚,走不动一步路,我们也没有手,推不开紧闭的门啊。”
随後大树告诉逢春,对于她来说,门是一个存在于想象当中的东西,只有她努力地想象门的样子,门就会在某一天出现。
“那我推开门,就能回去了吗?”
“是的。娃娃,你本不应该在这里的,是火把你带来的,你还记得吗?”
逢春摇摇头,她早就遗忘了过去的事。
一阵秋风起,大树舒展身体,将末端的黄叶抖落,“娃娃,娃娃,你怕是回不去了,很多被火带到这里的人,都找不到门。”
逢春没有听进去,她靠着大树努力想象门的样子。可是世上的门太多了,是家里的木门,还是院子的铁门,是卷帘门,还是玻璃门,这些门长得如此相像,她应该寻找哪一扇呢?
多年来逢春从未停止对门的想象,直到她重新回到学校也是如此,她在原来的小学一直念到了毕业。在教室最後一排,单人的课桌上,她见到许多形状的同学穿过那个方框走进教室,各种形状的老师也穿过那个方框走上讲台。她想了太久了,但各位也知道我们的想象都要基于现实的存在,人归根到底是无法想象没见过的东西的,火将逢春带来的这个地方没有一扇门,这里只有黑色线条画出的方框,久而久之,门在逢春的认知里,也就成了一个简单的方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