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黑白花狗用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说道:“桥,再好好想想。”
窗外的乌黑眼珠眨了一下,最後那只白狗发出和桥幼年时一模一样的声音:“桥,想一想,想一想遗忘究竟是什麽,谁来目睹,谁来记住。”
在水色中,桥忽然望见远处有金光亮起,是五月河边的大道尽头,他曾在大落乡见过的旭日,那七只猫狗同时开了口,桥这才发觉,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竟与自己的一模一样,“遗忘是结束,因此你来目睹,你来记住,你让活过的人们生生不息。”此时窗外乌黑眼珠的主人好像抓住了整个506病房,桥看到他们正越来越接近,在他们即将碰撞的时候,乌黑眼珠的主人打开了病房的门。桥顺着水流落下,掉在一只柔软的幼童手掌上,他想到了,“我明白了。”
三轮月亮停止了转动,那七只猫狗的身形渐渐隐去,七双绿色的眼睛聚集到一起,最终成为天上唯一的太阳,桥睁开眼,自己还在506病房中,坐在梨的病床边。
“那不是忘记,梨。你想要的,是放下。”
“放下?”
“是的,是让你的爸爸妈妈放下你,放下那些你还存在着的日子,将这些留在原地,然後去找寻全新的生活。”
“那和遗忘有什麽不一样呢?”
“不一样,放下不是遗忘,反而是更好地记住了你。你见过商场里的观赏小鱼吗?他们关在很小的密闭玻璃容器里,很漂亮,也很残忍,因为他们大多只能活一个礼拜的时间就会死去。”“我没有见过,我没怎麽出过门,但是听叔叔你讲的,他们应该很可怜。”
桥说:“是的。你可以把我们,或者你自己想象成这些观赏鱼,遗忘就是把他们扔到垃圾桶,扔到没人会注意到的地方,而放下就是打破这个容器,让他们回到小溪和湖泊当中。”
“那他们就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对。虽然你不会再见到他们,但你知道他们留在了属于他们的地方,于是你自己也可以没有顾虑地去过好接下来的每一天,这就是放下。”
梨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我明白了叔叔,那我的委托就是希望我的爸妈放下我,可以吗?”
“你还是需要这份委托?”
“需要啊,你又不能把我复活,我还是要死的,那麽我爸妈还是需要放下我的,我会改好我的遗书的,放心吧叔叔。”“好吧,我接下了。”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不过,梨,我可以记住你吗?”
孩子眨了眨乌黑的眼珠,“为什麽呢?不会让你不开心吗?”“不会哦,记住你是我的职责,要是把你忘了,我才会不开心。”
孩子露出了这次交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啊,叔叔,谢谢你。”
桥和梨再次见面就是半年多以後的事情,我们之後会回过头来讲述这件事,眼下,桥走出506病房,没有在门外的走廊上找到茄子的身影,直到走出儿童医院的大门,才远远地看见他独自站在门口广场上的圆形花坛旁边抽烟,太阳直直地照耀着他的头顶,脖颈间已经满是汗水,脚边有五六个烟头,其中一个还没有熄灭。
见到桥来了,茄子掐灭了手里正抽到一半的那根,“什麽情况啊?”
“他把照片和家里的地址给我了,半年以後我们再来。”“要去你去,我不乐意。”
茄子从来到儿童医院门口就表现得有些反常,现在桥终于可以问他:“你有心事,我看出来了。”
茄子装作没听到,“那孩子,真的只剩半年?什麽病啊?”“肿瘤。”
他听了,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儿童医院。我没跟你说过,也没跟其他人说过,出门要路过儿童医院我都绕着走,就是晚上做梦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来。”
“我不是非得知道来龙去脉,如果提起这件事会让你难受,那就不要告诉我了。安宁,你要知道我答应那个孩子的委托不是为了报酬,他的理由说服了我,我觉得可以这样做。”
“我知道……我知道。”
在那个阳光普照的下午,茄子抽完了一整包烟,他对过去困扰他的事情依旧守口如瓶,桥也没有再问起一个字,儿童医院门口还时不时有神色焦急的家长跑进跑出,他们在花坛旁边一直站到天黑,楼上的灯光渐渐亮起,二人觉得梨应该已经有父母陪在身边,这才默契地离开了这里。
在那片黑暗中,父亲曾告诉我他当时的想法:医院,墓地,都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在见到梨之前,他的问题和答案都只是草稿,笨拙地用穷举法尝试去回答生是什麽?死是什麽?直到和梨交谈以後,他才从数万页的草稿中抓住了关键的线索:记忆——即我们活着的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究竟可以做些什麽?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终于可以将过去所有的线索厘清,也让日後的每个委托都有了更加清晰的目标。
从儿童医院回来以後的半年多里,桥一直将梨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剃光,脸上的肉也更多些,他每个月结束时都尝试去触碰那张照片,六个多月以来都无事发生——梨比他自己想象得还要坚强些。
按照父亲的回忆,大约是他们离开即将满八个月的时候,那一次的触碰将他拉入了无边的黑暗,虽然知道这一刻随时会来临,桥的心里还是空了一阵,还是太快了,他一点也不想和梨在这里见面。
“叔叔,你来了!”
男孩如梨子般清脆干净的声音从桥背後响起,和他们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
“你想过自己四十岁时候的样子吗?”晚山棠问我。
“没有。我只会将我的人生思考到後天。”
“为什麽是後天?”
“今天已经开始,明天我还有事要做,只有後天变数太多。”
时至今日-
晚山棠问我:“如果你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会像梨那样立好遗嘱吗?”
“你都说知道死期了,那还是会的。”
“你的遗嘱会说些什麽?”
这倒是个好问题,如今我孑然一身,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回归到天地间,我的遗嘱,好像没有任何人可以收到,“好像没什麽人需要交代?”
“我也不用吗?”
我认为不必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