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漫漫(二)
第34章
第二天一大早,心满意足的方浅知睁开眼睛,一摸身边,床铺已凉,媳妇已出去多时了。他坐起身来,床边小几上摆着一碗参汤,是媳妇留下的,他一脸幸福自豪地端起来喝了,昨晚和媳妇的对话自动自发地在脑袋里蹦跶。
真的不再入仕了?
改制也跟自己没关系了?
自己搭进半条命的名田纳税,说撂挑子就撂挑子?
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好答案,让他再入庙堂,他怕极了那佛面魔心的皇甫晨曦,让他回归江湖之远,说实话他也没那麽洒脱,他就这麽自己跟自己纠结着,催动轮椅走在京都的大街上。
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何晏清办了件好事。他颁布的戒严令,让中兴政变的刀锋局限在皇城附近,京都的老百姓并没有被过多波及。如今政变已过去月馀,何家的血已然干涸,京都内在也没有阻挡新政的势力,新皇颁布的许多新政陆续生效,老百姓得了实惠,自然喜笑颜开,政变的阵痛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这座历经鲜血的城市很快满血复活了!
方浅知瞧在眼里,喜在心里,随性而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当年的三经酒馆。老板娘上了些年纪,但风骚不减当年,见着方浅知,哎呦一声,上下打量一番,“这不是方公子,怎麽还起轮椅了。”方浅知道:“人有旦夕祸福嘛,来壶酒!”老板娘也不多问,照老规矩上了坛竹叶青。
酒不是上好的,却是对味儿的,方浅知几杯入喉,当年论战时的意气风发再次蠢蠢欲动,不由高唱道:“少年义气强不羁,虎肋插翼百日飞!”
“好一个如虎少年!”身後有人拍掌交好。
不爱什麽来什麽,方浅知却垮下脸来,转身拜道:“草民拜见皇上。”
“哎,小声点,别叫我皇上,当下搅了老板娘的生意。”
方浅知望向不远处笑得像朵花的老板娘,面无表情地说道:“不会,她只会可惜没请皇上提几个大字撑门面。”
皇甫晨曦微微一笑,“可以坐下吗?好久没轻轻松松地喝杯酒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想坐哪把椅子还不是随意。”
话里有话。这里的椅子可不单指三经酒馆这把破木椅子,方浅知在暗讽皇甫晨曦处心积虑谋朝篡位,肆意玩弄人心。
真是风水轮流转,谋朝篡位这四个字竟然也会落在自己头上,皇甫晨曦在勃然大怒和包容大度之间衡量了一下,觉得两者都显得矫情做作,遂决定死皮赖脸一把,“我大老远来的,累得够呛,讨你把椅子坐怎麽了。”
皇上自称我,又用了个讨字,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了,方浅知不能不接着,遂客客气气地说道:“快请坐。”
皇甫晨曦讨着了椅子,又讨酒:“不请我喝杯酒吗?当年,我可是请你到寒舍小酌的。”
方浅知上上下下打量下皇甫晨曦,实在没法跟此人比能屈能伸,倒了杯酒恭恭敬敬地放到他面前,再举杯敬道:“这杯恭喜陛下得偿所愿。如今陛下是君我是臣,抛去陛下算计我不计,又把朝改了之外,咱俩没啥深仇大恨,反倒有些志同道合,不过,你也不算改朝,这天下本就是皇甫家的,所以陛下不必这麽纡尊降贵跟臣喝酒。”
这下把暗讽改明讽了。皇甫晨曦决定不敢他纠结这些说不清的,另辟蹊径:“我不是跟你喝酒,我是跟我的虎贲营统领的夫君喝酒。你有心结,她便有心结。她有心结,我的安全便要打折扣,你说我来不来找你喝酒?”
方浅知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痛快,这才附和你的人设。来,再敬陛下一杯!”
皇甫晨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间有些丧气:“骄阳今早跟我请辞。”
方浅知明白了,这家夥是来留人的,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冷笑道:“她的选择,我…”
哪知这“无权干涉”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皇甫晨曦道:“我准了。”
方浅知一愣,下意识问了句:“什麽?”
“她说算计了你一路,总得对你真诚一把。既然答应了你共享天伦,就不想食言。”皇甫晨曦晃了晃杯中酒,“说来,我也欠你一个真诚。”
方浅知深深望向皇甫晨曦的眼,还真从那精于算计的眼睛里读出了真诚和歉疚,一时间不知做个反应,只得保持沉默。
“我承认,你是我夺位大局上的一个棋子。想来还有很多人是我的棋子,比如等了我十年的文师傅,被我救过一命的陈娇阳,我亏欠颇多的江千石,还有主动投诚的王远山。不过,若是换个略有温度的说法,你们也是我前进路上的挚友,我们能聚合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便是铲除世家,还老百姓一个富足的江山。”
“我也承认,这华贵的庙堂,从来都不是什麽高洁之地。相反,藏污纳垢,内里一片污秽,将人性蚕食殆尽,或明哲保身,或浑浑度日,或变善为恶,变人为鬼。所以,君子洁身自好,远离朝堂,处江湖之远,不失为明智之举。”
“但,若人人都当君子,都远离朝堂洁身自好去了,这偌大的国家怎麽办?名田纳税由谁推行,国库如何充盈,边关的将士要如何打仗?”
“我不敢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俯瞰普世,衆生无边,谁来度?我不敢奢求有人与同流合污,但求有人能和我共同对抗这表里不一的朝堂,还百姓一片青天。方浅知,你是痴人,也是个智者,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挚友,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