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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碰撞(第1页)

戏院门前的喷泉旁站了许多人。恋爱中的男女是最好分辨的,因为脸上常常挂着一种痴迷,连看汽车丶霓虹灯和小孩子的神情也十分痴迷,头一歪,靠在对方肩上,呢喃地暗示:“我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来大光明看夜场电影的孩子,当然是生活方式西化了的少爷,十来岁年纪,穿着毛呢格子西装丶红领结丶黑皮鞋,但绕着喷泉跑得飞快,少南疑心他们压根看不懂电影。“GRANDTHEATRE”的方形玻璃灯塔雄赳赳地伸向墨色的夜空,俯瞰地面上的升平,雪亮的灯光下,门童的红制服红帽子却带有中国式的喜庆。

他们从人群中穿过去,低着头,潜意识里有已经被气氛同化的暧昧。票房前的乐谱架上陈列着一排电影说明书,清一色美国片子,有的还没上映,金发男女在扁平的相纸里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少南拣出一张问:“书卿,我们看这部好不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喧杂中跳出来,浮雕似的生硬。少南不敢相信,他们这样快竟约会起来了,看看书卿的神色,倒十分自若,微笑地道:“你决定。”

他们拾阶上到二楼,那里也有一眼喷泉。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书卿走去坐到走廊当中的碎花沙发上,少南也在他旁边坐下,只管盯着手里的电影册子,但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们两个西装的男人占着一整张米白底小黄花的沙发,很多双高跟鞋“喀喀”地从面前经过。

书卿先开口道:“老的大光明我去过两次。读书的时候,宁肯不吃中饭,省下两角钱买电影票。搬到这里以後倒还没有来过。”

少南笑道:“我也只来过一两次,所以,谢谢你。”

这时他忽然记起上一次看电影,正是他姐姐怂恿,不得不请孟元珍出来坐一坐。他对她未始没有一点歉疚之意。但这歉疚立刻消散了。他知道元珍上个月末已经跟父亲到南京赴任,并且是举家迁居,连上海的洋房也转手顶掉了。对于这桩婚事未成,秀南心里总有些芥蒂,其实单从结婚而论,元珍当然是符合一切人的标准。

“今天这张是新片子,”少南立刻转了话题,“电影总是美国人拍得好看,可究起故事来,未必有中国的曲折。”想到白天在书卿桌子上看见过一摞小说,“譬如张恨水。”

书卿笑道:“你误会了,那些是我妹妹的,我一页都没有翻过。”

少南有些窘,道:“难怪——今年我回国,人家都说他那本好看得不得了,我赶紧买回来拜读。可惜不过如此,也并没有跳出男子意淫的范畴。”书卿把半个身子都扭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少南梗着脖子强辩道:“竟有三位女士同时爱一个男人,不是意淫是什麽?”

“叫碧媛听见这话,她要翻毛腔的,“书卿说,“她把那些书给我收着,因为我母亲从不进我的房间。”又告诉他,碧媛在学校里排演话剧,“大约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爱罗曼蒂克,她一心要写剧本给胡蝶女士拍电影呢,缠绵悱恻的那一种。”

两个人都笑起来。这时头顶敲了三声钟,年轻的白俄女郎走近他们,用英文催促入场。他们起身到放映厅去,里面已经熄灯了,一束雪亮的光从鸽笼似的放映间嗖嗖地射到最前面。少南缓缓转向书卿,借着银幕的微光,看见书卿的面孔是大理石般的苍白,从眉骨到鼻尖轮廓分明,眼窝深邃,像刻刀雕出来的塑像,沉重丶坚实丶难以捉摸。在德国读书,有一门欧洲艺术史,少南非常沉迷于那一种雕像的肌肉和线条,代表力量和雄性的美感,尤其作者往往不遗馀力地把裸体的每个器官都刻得十分写实——一度令他感到很不安,中国人究竟是含蓄,需要对一切没有布料遮挡的肉体表现得避之不及。然而现在他正忍不住在脑子里幻想对方在西装衬衫下的样子。

放的片子讲一位离家出走的白人小姐,和在长途汽车上认识的陌生男人恋爱。开场没多久,那美国的年轻小姐撩起长裙,用大腿搭便车,立刻听见有太太低声惊呼。

“这哪里好放,教坏小孩子的呀!”

她的小孩子,就是在门外绕着喷泉跑圈的那一个,正抱着一大块巧克力。他母亲拉起他就往外走,巧克力摔在地上,他猛地号叫起来表示愤怒,一屁股坐回去,汽水瓶叮叮当当磕着前排座椅上的鈎子。

“我不走!”那孩子叫道,“我还没玩够!”

“不要得寸进尺!现在我说——走,听到没有,我们回去!”他母亲气咻咻地扯住他的领结,高声叫仆欧,“经理呢?叫经理出来说话!”他生气地哭了,“赔我的糖!”

“难看相!”母亲又俯身同他商量,“回去给你十块钱好不好?现在站起来跟我走。”不耐烦的声气。

那孩子跺着脚尖叫,以此宣泄不满。他母亲矗在旁边鹤立鸡群,他觉得丢脸,愈发嘶声吼起来。电影里的小姐和陌生男子住进了旅馆,没有色彩的画片映得她面孔白惨惨的,两只瞳孔空洞地瞪着,一别脸,怒气冲天。“经理呢!我要登报!这有伤风化,我要报巡捕房去!”

少南“噌”地站起来,还没开口,忽然被人拽着一路拖到走廊上。直到站定了,书卿还攥着他的手腕,他那点凶恶的声势就撑不住了。“干嘛不叫我跟她理论?”他笑着抱怨。

“同一位中年太太理论起来是收不住的,不见得让小孩子难堪,那里茫茫多的人。”书卿顿了顿,又笑道:“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人,是一贯喜欢息事宁人的。”少南笑道:“好的,我现在知道了。可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简直有点怕你,可见人与人的交往实在很奇妙。”书卿露出讶异的神气道:“怕我?为什麽?”少南道:“大概是你太成熟而我太不成熟的缘故。”

两人不觉走到那口喷泉旁边,圆弧的长廊里空无一人,那汩汩的水声听来十分寂寞。少南忽然意识到,书卿那句话是把自己置于小孩子的视角上,必定也是常常因母亲而感到难堪的。再想到谢太太的泼悍,却也合情合理。少南熟悉的中年女人,是哀怨的丶寡言的丶有气无力的,因为生命中从未见过一个强势的母亲,书卿在他心里就更加富有戏剧性。

“剩下的片子,你还要进去看麽?”少南问。

“错过一段,算了。好比看戏迟到没赶上开头,我宁可走了去做点别的。”

“那麽以後再同你看电影,我一定不会迟到。”

书卿笑笑不做声。那喷泉的水柱忽然高高地蹿起来,又七零八碎地落下去。他们沿着长廊折返,路过放映厅门口,也径直向前走,隔音不好,可以听见里面美国人的调情。电影院因为节省成本,开场後从出口到楼梯以外的地方都灭了灯,两双皮鞋“嗵嗵”地踩进那昏暗里,倘若有一架摄影机从背後拍着他们,应当是片子的终末一个镜头。

他们沿着走廊来来回回逛了一个钟头,把墙壁上贴的每张电影广告一一看过来,借着聊片子又说到许许多多的话题。少南把自己在德国的几年翻出来作谈资,当然是隐去了弗林斯的部分,这一节他打算等以後再讲出来。走了许久,放映厅里忽然人声喧杂,少南才恍然看看手表说:“哎呀,里面那一场该要散了。”书卿也笑了:“我们两个也蛮有意思的,特地跑了来兜圈子。”

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朦胧的仿云石吊灯围在头顶,大门口的仆欧热烈地仰视他们,准备在最恰当的时刻替他们拉门,把他无意义的工作做出趣味来。但在少南,那目光里的含义却相当复杂,又被他自己添了很多异想。

少南回到家,看见他父亲的黑色呢子大衣挂在门口,十分意外,因为鼎钧前两个礼拜才回来过一趟。老妈子神神秘秘地拉着他说,少爷留神,大小姐跟老爷吵得一天世界。少南先就吃了一惊,蹑手蹑脚地到二楼去。书房关着门,却听见秀南的声音道:“爸爸干嘛这麽大的火气?要不然怎样,订婚是不作数的咯,骑驴找马!”

“我看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天大的笑话!传出去叫人戳我的脊梁,说虞家的小姐连过门都等不及?你骨头就这麽轻,当是从前哪,姨太太非靠肚子不可。”

“这说的是什麽话!从前什麽时代,现在什麽时代。”

“管什麽时代,姑娘家第一个是要叫人瞧得起。”

“反正我堂堂正正,管那些十年见不着一次的亲戚干什麽?原本不过是为相片拍出来好看,爸爸既怕人知道,我也不在乎那几张纸头,不如下个月就办掉,想来这时候酒席也不会怎样难定。”

少南听见什麽东西“咚”一声被摔到门上来,鼎钧拍着桌子怒喝:“你疯了?全上海滩都知道我们下了五月份的帖子,突然改时候,当人家都跟你一样,是傻子?”

门开了,虞鼎钧气冲冲地走出来,一只红木烟斗被他一脚踢到走廊上,没烧尽的烟丝撒了一地。“有娘生没娘养,什麽东西!”他面孔涨得通红,径自从少南面前走过去,低声咒骂:“戆卵。”

少南马上听见高跟皮鞋的声音。他姐姐昂着头,凛然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少南,你要当舅舅了,”她带着一种近乎于恶作剧得逞似的微笑,“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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