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路灯从半掩的窗帘里照进来,墙壁是光秃秃的银幕,开着一朵巨大的水仙——29年以後提倡过公历新年,所以岁尾家家也买许多腊梅和水仙。那次在东亚旅馆看见她就该知道有问题,当时为什麽没叫住她?叫了的话她至少会顾忌一下。其实不一定是那次,当时他也是这麽想:未必今天就出事,多少夫妻结婚好几年都没动静,再说秀南二十多的人了,自己想得开,弟弟有什麽好啰嗦的?这会儿开始恨自己没心没肺了,还是那句话,当时为什麽没叫住她?
少南火了一夜,到五点钟实在憋不住,冲到堂屋里给彼德宋打电话。“你当自己还在柏林?搞出这种事,你叫我姐姐怎麽做人?”
彼德宋还没睡醒,含含糊糊地道:“虞少南,你真白在欧罗巴呆了五年,你懂什麽是民主,什麽是自由?中国从来最缺婚恋自由,随便两个男女往屋里一塞就叫做夫妻,可笑伐?两个压根不认识的人怎麽未婚先孕?但凡年轻男女之间有爱情,是不可能出柳下惠的,你自己说对不对?”
彼德宋一番慷慨陈辞,自己也醒了,又说:“少南,侬勿要拎伐清,我们背井离乡在德国,坐牢一样住单间宿舍,讲些要吐似的外国话,难道是为了当个前清遗少等人塞进洞房去?秀南也很赞成我的看法。你能不能学学你姐姐,做个先锋的青年,从轧朋友开始,别纠结什麽先什麽後,反正我做你姐夫是板上钉钉的事。
少南噎了一噎,忽然觉得十分茫然,“你这叫什麽歪理?”
彼德宋笑起来道:“喔唷,我差一点忘记了,轧朋友你当然是先锋——你一大早的跟我兴师问罪,你姐姐知不知道?”
少南猛地打了个寒颤,清晨的冷气弥漫在空旷的客室里,瑟瑟地顺着裤脚钻上来,他抱着话筒,觉得那塑料壳子也十分冰冷,像抱着把铁锤。佣人房里窸窸窣窣,是老妈子们起来了,要进厨房烧水,他心里一慌,顾不得答话,“啪嚓”把电话挂断了。
他就在沙发上发呆坐到九点钟,秀南下楼看见他,先是一愣,才道:“我正要上医院去,苏南要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也带一只给你。”少南回头看见她就顿住了。尽管那姜汁黄碎花缎子旗袍下的肚腹没有任何隆起的迹象,但在他看着,她仿佛立刻就要去医院生産,抱回一个发皱发红站不起来的动物。他只觉得这事疯狂且可怖,简直不懂秀南从哪来的勇气。
秀南在他旁边坐下,低声道:“彼德宋这人,其实还是蛮好。”少南愕然地“啊”了一声,知道那通电话她已经听见了。秀南又笑道:“嗳,你不要像爸爸一样。我虽然没有留过洋,但是……”
“留洋留洋,他就这样跟你胡说八道?”他打断她。
“说什麽哪?”秀南一挑眉毛,擡手在他肩膀上一打,“不是你自己把彼德宋介绍给我的?说得人家花好月好——会说德国话,品行端正,又没有兄弟。”
“话是没错……”他心虚,嗓音也低下来。
秀南笑了笑,“你放心,我不像妈……我不会让家里再多一个苏南。”
少南怔怔地望着她,他们其实平常不大提起母亲。他叫她一声“姐”,然後就说不下去了。
婚期定在新历年後第三个礼拜天,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四个月,对外只说小夫妻打算出洋,早点完婚,好快去欧罗巴游历。秀南的生活骤然忙碌起来,从女校毕业以後,她还没写过这麽多字:开了长长一张单子,大到新房里的下午茶杯碟和花瓶摆设,小到结婚当天要用的礼服拖鞋手巾糖果,每天兴高采烈地置办。人生只有一次婚礼,都叫佣人办不放心,也嫌那些仆人丶大姐眼光差,钱交给他们,永远只是恰好够用,买回来一些至多不出错的东西。
新年前去王开拍结婚照,洗好了取回来一看,秀南大呼失算。相片上秀南穿着白婚纱丶白手套,头纱蓬蓬的从两边脸侧垂到胸前,双手捧着一束塑料做的白玫瑰,桉树叶子作配,也是塑料。彼德宋一身黑燕尾服站在她身後,戴着金丝边眼镜,其实算得上般配。但秀南一定嫌手捧花的位置欲盖弥彰,不该挡在肚子前面,嚷着要去重拍,不然亲戚们更要揣测,坐实她有了私孩子。
彼德宋无所谓,随她去安排,反正不过八块钱的事,乐得哄她开心。然而除这一桩之外,叫她不高兴的事还有一堆。譬如订婚时,宋家讲好为他们在福开森路买一幢洋房,新少奶奶自己当家。但最近秀南再提这事,彼德宋只是搪塞,闹了几回才肯告诉她,船厂生意上最近缺一笔款子,洋房的事只好推一推。非但洋房无望,连秀南早就看好的一只鸽子蛋大的钻石戒指也不得不缩水成鹌鹑蛋。宋太太却逢人便道:“年轻人学外国习惯,要搞文明婚礼,我现在看看也蛮好。以前那一套不时兴咯!我也不要儿媳妇每天在跟前立规矩。房子我都看好了,等他们生了儿子,趁早赶出去自己开火仓。”意为钱不是没有,但并不打算作为聘礼。
秀南吃过一次哑巴亏,明白这预支的慷慨遥遥无期,而且暗示了她婚後将立即进入另一个漫长的角色——在一个精明的大家庭里斗智斗勇,而且需要像裹脚年代的媳妇一样去做婆婆的女佣。她打电话把彼德宋叫出来大发脾气。“我虞秀南未必非要同你结婚才行。你自己手里的钱别想瞒我,要麽拿出来顶房子,要麽我们一拍两散。”
彼德宋缄口不提他们之前设想过的生活。他变成了一个懦夫丶软蛋丶做不了主的瘪三,对于这最後通牒式的警告也迟迟没有回音。秀南吵着要退婚,这一次是虞鼎钧站出来了。
“一下子提婚期,一下子又退婚,已经闹得不太平了,以後你还怎麽嫁人?你弟弟迟早也要娶少奶奶,想做老姑娘,先看人家容不容得下你。”
一夜之间她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困境。固然她自认为是在实践一种自由派的生活,可她周围的一切,包括彼德宋在内,仍旧打着守旧的印记,木乃伊似的,而且人家看准了她也不过是徒有其表。
秀南患上失眠和暴食症,每天差一个佣人买许多蛋糕和巧克力,深夜里坐在地毯上,露出一副凶恶的神气快速吞咽,再借着孕吐把那些尚未消化的甜食呕出来。她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面色潮红,平静地流着眼泪,丝绒睡袍里消瘦下去的身躯简直不像个母亲,她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像她母亲。她肚子里的东西现在应该只有一粒豌豆大小,但她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很多年的悔恨都将与这粒豌豆相关。她被豌豆挟持了。
秀南看妇産科,去的是间外国人开的医院,她有个女校时的同学在那里做看护。秀南千叮万嘱,请她不要告诉别人。一天忽然有通电话打到虞公馆里来,是孟元珍。秀南没有向元珍发结婚请帖,此刻听见元珍的声音,她忍不住又有点想吐,这使她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天平已经微妙地偏向了对方。所幸元珍人在南京,大可以托称路远,把请帖的事盖过去。但元珍委婉地表示,会很快送几包燕窝到上海。秀南顿时张口结舌,握着话筒的手心潮唧唧地湿了一片。放下电话後她破口大骂,立刻就要去找那位女同学理论,少南和两个老妈子拼命拦着她,他简直不知道一个孕妇怎麽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过了两天,元珍的燕窝果然送到虞公馆,是元珍亲自送来的。这一天秀南因为呕吐得厉害,正巧没有出门,蓬着头发坐在卧房里晒太阳,元珍慢慢地走过来,拈拈她已经干枯打结的发梢。秀南淡淡地道:“真好,你珍惜这时候罢。”
元珍没听懂,只是祝她新婚快乐,但是看出她并不快乐。
等到重新拍照,秀南已经彻底不愿意和彼德宋单独共处于一张相片里。王开照相馆最近有一种新的结婚照拍法,是请男女傧相丶拉纱捧戒指的男女小童也来,和新人一并拍进去。这对新婚夫妻因为钱吵了几个礼拜,男女傧相竟还没有请,眼下也没心思再商议,于是草草决定由少南和元珍充当。彼德宋笑道:“好好好,反正一切事我都是听你的。”
礼服都是借照相馆里现成的,衬衫衣领浆得格外硬,应当是洗过,但总觉得带有一股头油和汗臭的腻气,西装穿在少南身上略大了一点,用别针在腰後收住。衣裳是流水线的,姿势和笑容也是流水线的,只看见闪光灯劈里啪啦地晃着,也不知道留下了什麽表情,仿佛稀里糊涂就完成了一道工序,接下来应该立刻送进下一台机器去。少南笑着,感到两腮僵硬,想必底片里有相当多不能用。
等相片拿回来,少南第一个先找自己。在这婚姻的预演中,他的神气混沌丶茫然丶克制,但仍然是活泼蓬勃的一个青年。美中不足的是站在秀南旁边的元珍,因为刻意低头收着下巴,就像翻白眼似的,从那圆片眼镜後面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神情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