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南第二天快傍晚才出来。玛德琳修女最後还是由公使出面澄清,在这天午饭时候回到教会学校,据说已经受了相当大的惊吓。书卿得到消息就去等着。上海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这一天却淅淅沥沥落着沉重的雪片,还没到地上就化了,在那凄风冷雨里,书卿远远立在警察局对面的一道矮墙底下,大衣湿淋淋挂着水,像只狼狈的黑狗。
黄昏时候见到少南,走警察局的偏门出来,扎绑腿的巡捕送他,冷漠地往外一努嘴,叫他赶紧走。少南身上穿着皱巴巴的雪青衬衫,扣子崩掉了两个,领口塌着,露出锁骨上一大块青紫的痕迹,颧骨破了道口子,使得半边脸都是干结的血,乱蓬蓬的头发里戳着几根稻草。
书卿走到马路中间,少南愕然地看见他,两个人都不动了。一辆汽车从书卿跟前拐了个弯,司机怒目圆睁,“啊哟!寻死了,站在大马路当中。”
书卿慢慢从汽车和黄包车之间穿过去,站在他跟前解开呢子大衣纽扣。他想立刻把少南裹进来。现在他不大怕人言可畏了,但充其量的程度也不过是有这麽点冲动,最终还是只把大衣脱下来,给少南穿在身上,低声道:“走,回去好好睡一觉。”
少南脸色灰蒙蒙的,冒着胡茬的下巴发青,眼睛里露出憔悴的神气,拍拍大衣的袖管,沾了雪水的湿漉漉的手往脸上连揩几下,把血渍揩掉了。书卿留意到他手背上也有伤。书卿道:“我们回去再洗……不要紧,我看并不很深。”
他拦了部黄包车,把油布篷子放下来,告诉车夫到恩利和路虞公馆。少南听了便闭上眼睛,斜枕在他肩膀上睡着了。车架子一上一下轻轻颠着,在那漫长的“吱轧——吱轧——”声里,雪片“扑扑”地打着头顶的油布,像许多半句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似的,把他们截断在尘世之外,凭空使人有一种哀愁。
回到公馆,少南滚到被子里就把灯一关,书卿知道他在监狱里一定经受了不小的刺激。半夜里少南醒过来,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一只钟“嗒嗒”摇摆的声音里,只看见狭长的窗外是墨黑的天,门缝里透过一道微红的光亮横在地板上,他们走廊里永远开着一盏仿云石壁灯。
被子给什麽重物压着,少南把台灯旋开,才看见是书卿伏在床沿上,像医院里的陪护。他揉揉书卿的头发,书卿也醒了。
“现在几点?”他听见自己喉咙有点哑。书卿偏过脸,眯起眼睛,朦胧中避着光看钟,告诉他快一点了。整个公馆的人都睡了,留他们两个互相望着,不确定先从哪句说起才好。书卿沉默一下问他:“里面什麽样子?”
“杀人,强盗,奸污,再加上我。”他撇了一下嘴。
书卿怔了怔,才听懂是犯人被抓的罪名。少南又讲“里面”的情形给他:一间牢房塞进十几个人,夜里躺不开,目光炯炯,互相瞪着看,蹲马桶也给所有人展览。租界以外的街面乱得一天世界,但警察局里早已人口过剩,仿佛全世界没一个好人。
“你饿不饿?”
书卿递饼干筒给他。他放在腿上,洋铁皮盖子用英文写着公司名字,冰冰冷冷。出奇地并不感到饿,一个人连续处在精神紧绷的状态是不会饿的,连方才睡觉也有一种潜藏在梦境下的恐慌,被捕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会不会就这麽死在监狱里?
在德国他一度以为自己会被警察抓进去,没想到这担忧是落在今天,不过,同样是给人盯着上马桶,搞学生运动的比搞同性恋腰杆直些。
少南下床,给浴缸放自来水,过于干净的白瓷反着光团,在水蒸汽里有点虚幻。等水的时候他脱光了坐到搪瓷马桶上,闻见自己浑身冒出一股酸臭。“你去找我父亲了。”他说。浴室有回声,父亲两个字嗡嗡地灌进他自己耳朵里。
书卿在外面沉默了一下,道:“我没办法,不然你现在还在里面。”
少南笑道:“我又没有怪你,不用同我澄清,无非问问花了多少钱,我不要欠他的。”
书卿道:“我不清楚,其实我并没见到你父亲。”
少南的“哦”被裹在热气里冲进浴缸,内心怙惙了一下,被警察抓去已经很不光彩,还花了鼎钧的钱,就是双倍的心虚。他用力攒起眉心,把嘴唇抿成一道刀锋似的横线,瞪着眼僵了几秒钟,再恢复松弛。跟他同监房的一个男人,据说十几天屙不出屎,大家当个笑话,逢新人进去就讲一遍。
少南稀里哗啦地冲水,书卿跟进浴室,把一条毛巾拿来搭在浴缸沿上。书卿同他讲这两天的事——已经像过了两辈子——秀南给了两百块,没用上,都放在他抽屉里。
“这两天你去还给她,也报个平安,”书卿叮嘱,“也许是人家的压箱底。”
他当然知道是她的压箱底,只不过没说破,否则听着太不像话,连女人的钱也借。他一向听说彼德宋在外面胡来,造船厂里挂着个总务经理的头衔,实际上全靠他老子手指缝里漏的洋钿过日子。连他自己当初也给骗了,推己及人,以为留洋的人都跟他似的,耻于跟家里伸手。
少南闭着眼,热气一浪一浪扑上来,有点呼吸困难,像缓慢的扼死。书卿坐在浴缸边缘,拧着身子替他擦胸口,毛巾汩汩搅着水流。
“谢谢。”少南说,当然不是因为洗澡。
书卿顿了一顿道:“那些学生的事,你往後还是不要再插手。”
少南听了就把眼一睁,“是我父亲教你这麽说的麽?”
书卿道:“我没有见过他,你不要一提你爸爸就翻毛腔。”
“好笑了,他叫你以什麽立场劝我——谢先生,你是他的朋友,绝不能眼睁睁见他堕落下去,你有空替我劝劝——是这话麽?”
书卿皱眉道:“够了,够了,你父亲心脏不好,压根也没有出来接见,我是完全客观的立场,请你好好想想以後。跟我发脾气算什麽。”
少南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冷笑道:“什麽叫以後?打起仗来房子炸掉,算不算以後?”
书卿伸过一只手揉他的头发,衬衫袖口没卷好,蹭在他脸上。“别跟小孩子似的,”不耐烦的声气,“像碧媛那个年纪,只读过书没进过社会的,才觉着上街有用,其实还不是瞎闹。打不打仗,从来不是平头百姓说了算,即便真的房子给炸掉了又怎麽样,人不还是要赚钱谋生——上街游行就能停火吗?”
“谢书卿,侬脑子坏掉啦?”他嚷,“什麽都是瞎闹,只有挣钱不瞎闹。”
书卿仍然坚持着,用他那种慢条斯理的语调说:“你总不能既要你父亲的钱,又想要自由。碧媛也是,其实我母亲早想给她说亲,她不要,那出去做事吧,事也不找——有时候我真气,没有你们这些少爷在背後撒钱,她们闹三两天就散了,何至于到警察来抓人的地步……”
少南面无表情听着,突然夺过毛巾,湿淋淋地往书卿脸上一摔,背後的镜子也蠕动着水蛇,毛巾掉在黑白交错的小方块瓷砖上。书卿站起来,低头掸掸衬衫上的水,冷冷地道:“其实你掏出来的哪一毛钱不是你父亲的。”
少南怔怔望着他,低声吼:“滚!”
书卿用湿手揩了把脸,掉过脸出去了。少南就坐在浴缸里,恨恨地把塞子一拔,热水咕噜咕噜地流了下去,脊背上寒浸浸的。须臾,他又听见书卿道:“你应当去见见你父亲。”少南从浴缸里跨出来,一边穿衬衫一边道:“干嘛又提他!”书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父亲的小公馆,你还没去过。”
他出来,靠在浴室的彩绘玻璃门上瞪着书卿道:“你自己讲你奇怪伐?我花了他的钱,还给他就是了,连留洋的钱也还给他,不欠他一分一毫,这总可以吧!”书卿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挤出一句:“还是……不要同他太僵。”少南怒极反笑,指着门口,气咻咻地点头道:“好,你不要讲了,我知道你要说什麽。我一天是虞鼎钧的儿子,就没有一毛钱是我自己赚出来的,反正都是他的呀——包括我给你的钱也是他的!你看不起我跟他手心向上,那麽你自己又何尝没有手心向上过呢!”
书卿脸上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气,从椅背上扯过大衣,绝决地冲出去,椅子“砰咚”翻倒在地毯上。少南一瞬有些後悔,心想这话是太过分了,这时候哪里还叫得到黄包车,其实有话蛮好等天亮再吵,这半夜里闹起来,两个人是都不要睡了。但书卿那些话,几乎是把他整个人都给否定了,想想又觉得十分气愤。
隔着洋台的落地门玻璃,少南看见他穿过草坪去叫门房,微弱的路灯光下,那模糊的後背像油画布上随手涂抹的一只船,在乌漆漆的夜河当中漂过去。书卿忽地扭过脸向着他的窗口,少南连忙把墨绿的厚呢子窗帘一拉,躲回房间里。
他拉开抽屉,果然有一张旧报纸包着薄薄一叠钞票,折得棱角分明,刊头下的日期是他被捕那天,回想起来,有种不真实之感。钞票最顶上有张字条,是秀南写的,少南猜那多半是他父亲的小公馆。他倒有点惊诧,因为一直以为秀南和父亲之间互相是漠不关心的态度。
第二天一早,少南拦了辆黄包车,高大的轮毂顶起了他,将他托到贫血般苍白的天上,馀光里有车夫弓腰驼背剩下的一点脊梁。
十三四岁那年,秀南当个笑话告诉少南,小时候他常问“父亲到哪里去了”,说是攒了许多秘密,只能讲给鼎钧,不告诉别人。其实那时候已经知道,鼎钧回来也只是彰显这个家里有一个父亲而已,没什麽实际上的作用。他攒的秘密,每过一个礼拜就忘掉一些,再添上点新的,後来没有新的了,连旧的也深感索然无味,但仍然固执地每个礼拜都问着,“父亲今天晚上回来麽?”少南听了很惊讶,压根不记得这事,现在想起来觉得实在可笑。
一簇腊梅伸向那苍白的天际,车夫说,先生,到了。大门半掩着,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等人,是鼎钧的司机,少南连忙说:“你再拉过去一点。”怕被汽车夫认出来。他把油布篷子拉起来一半,奇异地有种紧张。那汽车夫忽然很殷勤地下车,点头哈腰地把後面车门拉开,紧接着有个穿白色呢子大衣的女人,踏着高跟皮鞋,挽着一个很小的男孩子,意气风发往汽车里一钻。隔着窗玻璃,少南竟觉得那女人有点像秋阿姊——倘若秋阿姊还在。其实他父亲喜欢的女人总是那一种。
汽车从他们旁边驶过,少南用力看了看那男孩子,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有一种惴惴的恐慌,急忙把雨篷一扯:“快走。”
车夫先还等他给钱,听他说走,反问:“啊?”
“侬先跑,掉个头。”
“您要上哪去?”
“……说了先跑呀!”他突然提高喉咙。他仓皇地从口袋里掏皮夹子,匆忙中钞票怎麽也抽不出,他生起气来,把皮夹子往地上一摔,跳下黄包车就走。路过那洋式的石库门房子,大门已经关了,少南突然飞奔起来,冷风呼呼地剐他的脸,那被警察的枪托砸出的伤口上下拉扯着,使他浑身上下有种羞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