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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难民(第1页)

亲戚借给谢太太一间破顶的瓦房,当中拿一张洗得发毛的蓝布白花旧被面拦开,两角吊起横贯屋子,权作四口人的避难所。

“万一有日本人打进来,叫你们姑娘拼命往尽东头跑——有条河。”

亲戚是个黑黝黝的小老头,面孔萎缩成一颗红枣,尤其嘴巴从四周往里收,没有眼眶的眼睛又圆又小,恳切地笑着。他一走,谢太太立刻摆出一副嘲讽的神气。

“乡下人滑稽伐?当上海也跟他们似的,还吃殉节那一套!什麽年代了?”

当然是因为人家先宣赞殉节,才特地对立起来批判一番,她们这些大城市来的太太小姐,理所应当要在精神上有藐视别人的资本。

战争已经打到相当惨烈的地步。滁州也是沦陷区,他们这里侥幸没开过火,但物价已经贵得离谱。日本人一来,先把大成面粉厂的存粮搜刮去充军,市面上一概买不着面粉大米。也有托关系弄的,关起门来偷偷熬稀粥,薄得结不出皮子,里面煮着碎碎的野菜梗,喝完咂着嘴回味那点米油的滋味,意犹未尽似的往床上一蜷。现在大家轻易都不出门。

但十几岁的孩子饿起来是不分昼夜的。碧娴不上学了,跟着母亲和姐姐替人打毛线,天热了穿不到毛线衣,就改成做鞋,那种青黑色的男人的布鞋,大船似的,一双双排列在窗根底下。碧娴越长大越不爱说话,屋子里往往就只有拉麻线的“唰唰”声,但每次她怯生生叫“妈”,谢太太就忍不住一怵,下一句多半是“我饿”。

“再这样下去要养不起你唻,小姐。”

她们想了个法子省菜钱,一天只吃两顿,早上那顿屏到中午。隔壁住着一位陈师母,热心地教她们如何填饱肚子——把红薯磨成粉,掺上玉米面可以多吃几顿。碧媛去陈家学习回来,跟她母亲转述该掺几碗玉米面丶野菜怎麽晒,说着说着就哭,在上海再怎麽穷,也没有到过这个地步。

“陈师母问我做鞋给谁穿,”碧媛又道,“大概上回她来借火钳子看见了。”

“你告诉她了?”她母亲立刻警觉起来。

“我说给哥哥穿。”

“戆伐!”谢太太把手里纳着的一只鞋底摔在地下,“你哥哥一个人穿得了那麽多鞋?撒谎也不会撒。现在谁不拼了命地搂钱?人家多精明哇,知道我不愿意告诉,故意说要教你,就是骗你去套话。你还傻呢,三两句就给人家哄了。你哭,人家笑也笑死了,你哭有什麽用!”

碧媛闯了祸,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无措。到晚上,她母亲又向书卿告状,“你妹妹脑子里每天不晓得想些什麽,真是有点傻。”

过了几天,陈家的女人们手里也都纳着一双青黑色的布鞋了,公然在家门口做,逢人就张罗:“大家一道做,多少赚一点小菜钱。”谢太太由此对陈师母感到加倍气愤。陈师母再同她扯家常的时候,谢太太的脸就茫然地转到另一边,假装没听到,把话题轻轻地岔了开去,问碧媛,洗的帐子收了没有?她们说的是上海话,陈师母听不懂,但也听懂了。

到了夏天,谢太太身上开始浮肿,豆腐一样灰白的皮肤鼓胀起来,一按一个坑,像雨水泡过的泥墙。有天晚上剩下半碗小米粥,谢太太舍不得丢,留到第二天早上再吃,不料就害了痢疾。谢太太发着热,躺在床上盯着那蓝底白花被面充作的帘子,嘟囔的声气十分虚弱,但仍旧有着相当的攻击性:“蛮好,我死了你们轻松,也不要送殡,近处随便哪里一埋就好了,厨房里的东西用坏了不也是往垃圾桶里一丢?”

书卿对碧媛说,这样不行,天天吃这些东西度日,好好的人怎麽不生毛病呢。便要到黑市上买米粮和罐头。他来了滁州以後,勉强在一间工厂里找到个记账的事,但薪水完全不够这麽多人用。这一天书卿默然地转到帘子另一边,自己睡觉的那面,打开藤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翻出最下面折着的一件衬衫出门去了。

那件衬衫是少南的,他穿其实是窄了一些,所以一直收在那,过了这麽久,衬衫上的香水早就散了,却熏上了很重的樟脑气味,仿佛和少南的那些事已经是压箱底的历史,上辈子的事,早就腐朽了。从当铺出来,他立刻拿钱去换了小半袋米丶一听火腿罐头和一棵白菜,抱着食物站在街上,浴着火辣辣的太阳,感到恍如隔世的寂寥。

因为不敢多请假,书卿把东西搁下就又匆匆赶回工厂去了,碧媛碧娴姐妹一个去请医生,一个出去找事做,书卿就去隔壁拜托陈师母来帮忙烧一点粥,人家倒也没有表露出拒绝的意思。

所幸谢太太的痢疾并不十分沉重,过了四五天便病愈了。一有力气骂人,她第一个就是心疼大米和罐头,“你们没一个会过日子的,非要买这样贵的东西,罐头是什麽价钿,我们家配吃这种洋货?”她趿着鞋,蹲到垃圾桶跟前翻空罐头瓶子,因为洋铁可以卖给收旧货的,翻了几下,忽然跳起来,冲到门前指着陈家高声喝骂:

“不是你花钱买的,就可以随便挥霍啦?你摸摸良心,这种事情是人做的?闯到别人家里败人家的钞票!早知道有些人没安好心,不要脸!”

书卿没听明白,问碧媛:“妈说的什麽?”

碧媛冷眼看了她母亲一会儿,淡淡地道:“谁知道,她多半嫌陈师母择白菜叶子太浪费,把蔫了一点的也扔掉了。”

“你知道她计较这个还不捡回来。”

“嘁,”碧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露出一副嘲讽的神气,“我饿死也不会捡泔水。”

碧媛掉过脸,一径从她母亲身边挤过去,头也不回地出门了。现在她很少同书卿说话,自从知道他和少南搞同性恋爱,她对他一直有一种鄙夷的恨意。

这天碧媛出去有很久没回来。过了七点钟,天已黑透了,书卿坐在他那张临时搭起来的小铁床上,听见帘子背後他母亲唉声叹气。

“她自己寻死谁拦得住,反正我不管了!”

“妈不要这样讲,或许是迷路。”

“迷路……外面到处都在杀人,连你每天去做事,我在家里也提心吊胆的,不要说她一个女孩子。你妹妹哦,一点也不晓得自重。她们说城里好几户人家的姑娘走在路上被日本人掳去了,再也没回来,这事你知道嚒?”

他不作响,谢太太又低声道:“她们说,都是十几岁的小囡,一辆汽车拉到军营里,分给大兵做老婆。”

书卿走过去把窗关上了,又划燃火柴点了一截蜡烛。蜡烛插在一只旧酱油瓶子上,瓶口太窄,但厚厚地凝结着许多流下的烛泪,一层叠着一层,那最後一小段残剩的红蜡,抖索着火苗和青烟,毕毕剥剥地哭着。碧娴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剥豆子,剪到下颌的头发挂下来挡住了脸,营养不良的身体弯得很低,几乎要扎进竹簸箕里,烛火罩着她,影子在地上剧烈地跳动。

“你不要胡思乱想,”他背对着他母亲,“何苦咒她,自己一家人。”

书卿刚把酱油瓶搁在五斗橱上,碧媛回来了。谢太太立刻把两只小脚搠进鞋里,风风火火地冲过去就要给她一个耳光,但她的巴掌并没有落下来。门一开,後面又跟进一个人,是个人力车夫。

“太太,对不住。”借着蜡烛,那年轻的车夫一张方圆脸,汗腻的头发有几绺粘在额上,皮肤黑红,眼睛非常小,乍一看几乎没有白眼珠。“虞小姐本来早可以回来了,我跑错路,耽搁到这时候。”

书卿不便说什麽,只问车夫该给多少钱。对方连连摆手说不要,掉过身去捡起他那辆脏兮兮的人力车,走出两步,又转过来向着房门道:“虞小姐,我就先走了。”

谢太太把门一摔,“你们认得的?”碧媛把脸梗到另一侧去,咕哝道:“谁要认得他,一个拉车的。”谢太太冷笑:“不认得也认得了,早知道带你到乡下来丢人现眼,还不如当时叫婆家接过去算了!你自己拎拎清爽,你是定过亲的人了,真出了什麽事情我怎麽跟人家交代?你给我多活几年好不好?”碧媛气得满脸通红,但也许是被那血淋淋的蜡烛映的。

过了两天,那人力车夫突然登门了,提了一包黑豆,一包白糖,放下要就走。谢太太大吃一惊,因为一打起仗来白糖短缺,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看在白糖的面子上,谢太太让车夫进来坐一坐,一方面也是盘问他的来路。这车夫姓崔,名叫阿金,是滁州本地人,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在一家大户里做帮佣。阿金颇念过几年私塾,老子死了,也就不读了,帮人做点短工,後来又攒钱弄了辆人力车拉着。这白糖就是他拉车挣的——那天有个日本军官坐他的车,阿金吓得要死,又听不懂日本话,军官握着一根棍子,打他右肩他就往右,打他左肩他就往左。等到了地方,日本人往军装口袋里掏了半天,阿金以为这下一定要掏枪打死他,不料却是包白糖丢在他怀里。

谢太太起初不大想收,就是日本人害她们躲到乡下来,还差一点被炸弹炸死了,按理说是有无尽的仇恨,但那两包东西搁在桌上,仿佛有种魔力压着她似的,令她忍不住总是看它。这会儿她觉着这崔阿金顺眼了许多,仔细看看眼白也不是没有,大概上回是天黑的缘故。後来阿金走了,谢太太叫碧娴去陈师母家里把碧媛找回来。碧媛进门看见那两包礼物,突然明白过来,抓起来就要往外丢。她母亲赶忙跳起来抢救这得来不易的食物,撕扯间,一只纸包破了,黑豆劈里啪啦地落下来滚了一地。

谢太太和碧媛都愣住不动了,须臾一声脆响,碧媛脸上挨了一个耳光。等她回过神来,谢太太和碧娴已经趴在地上四处捡豆子。谢太太仿佛有些眼花了,皱着眉头,眯着眼,指挥瘦小的碧娴把一条干柴似的胳膊伸进五斗橱底下,去够滚进深处的一颗。碧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似的,颓然地倚着墙壁往下滑,终于坐在地上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之前的部分已完成全文修订,本文预计年末完结。感谢仍在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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