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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落定(第1页)

过去少南看待他父亲,是狡诈而可厌的形象。鼎钧不止一次暗示他,如果老老实实地“像个正常人”,家産就全留给他;然而他同时也向姨太太允诺,只要她肯安心服侍他养老送终,分家的时候必不会亏待她。儿子和姨太太不争起来,他就没法合理地享受权力的快乐——本来卧病的人容易失控,制衡当然是门学问。

鼎钧确实老了,他的生命跟着工厂的死亡一并坍缩,缩成他身体下面的一张红木架子床。少南每天从学校里回来,去父亲那里应卯,鼎钧家常穿着一件旧条纹睡衣,深陷在被褥当中,怕冷似的,被子无论冬夏都是厚厚一摞,把身躯埋得严严实实。起初叫他报告学校里做些什麽丶与教务主任交谈如何,嫌他不会应酬,眉心一挤,仿佛不懂一个人怎麽能说那样多的蠢话。後来应卯便逐渐趋于一种规程,往往同样的事,前一天说过,次日又拿出来评头论足一番。有时鼎钧自己也说得无趣,就把下巴微微地向他一擡:“我教不了你了,你快去罢。”

少南怙惙着他父亲左右是这两年的事。只是生病,一个人还未必衰弱得这样快,但假若连精神上也枯萎了,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鼎钧大约也明白。鼎钧叫他结婚,不是命令,而是以一种生动的憧憬。鼎钧说,等你成了家,就把小公馆给你们夫妻住,年轻人现在都喜欢小家庭——和缓的声气——娶太太不用很漂亮的,女人最重要的是持家,你喜欢在外面做事,随便你做,反正每个月再补贴你两百块生活费。

少南起初感到荒谬,明明鼎钧清楚他一直跟男人发生关系。後来想明白了,他父亲无非是逃避,因为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不如干脆当没发生过。在鼎钧的记忆里,少南的剖白已经被清理干净,他不但要他结婚,要传宗接代,而且要他的家庭真实地“和睦美满”。这样一想,少南又感到他十分可怜,因为始终活在一个幻象里。

少南还是请元珍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次送元珍回去问她要了电话号码,但一直没有拨过,这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元珍穿了一件崭新的咖啡色呢子大衣,往下拢到膝盖,伸出两条茭白似的冻得发青的腿,蹬着一双式样旧了的白色皮鞋。元珍笑着问他:“怎麽会忽然想到找我看电影?”少南迟疑了片刻,微笑道:“我们本来也常在一块看电影的,记不记得?你以前还住在上海的时候。”有一阵风把元珍的头发吹到脸颊上,她垂着头,擡手不断捋着耳後,那种勉强向少女靠拢的羞涩,令少南感到相当的恐慌。

元珍对新买的大衣十分得意,仆欧迎上来请她宽衣裳,也微笑着拒绝了。他们到得晚,电影已经开场了,一路说着“勿好意思”从别人面前挤过去找座位,少南看见她厚重的大衣依次拂在每个人腿上,不得不重新替她道歉一回。片子是随便拣的一部,因为错过了开头,少南完全没有看进去,约莫过了总有一刻钟的样子,元珍忽然低声笑道:“这里真热。”少南没听清楚,还未开口问,元珍已经伸手去解纽扣,从喉咙下面一路解到肚子,再尝试从大衣里脱身出来,然而那窄腰的衣裳过于臃肿,气咻咻地挣了半天也没有脱成。少南听着她粗重的呼吸声,好像元珍在生气似的,黑暗里他觉得一种被冒犯的羞耻。

元珍最後还是站起来,把大衣窸窸窣窣地脱在手上,她回头向後面点点头说,对唔住,然而一坐下衣摆又拖到了地板,只好折起来抱在在怀里。元珍高高拎着它,一副凛然的神气,因为短短半个钟头里她已经道了太多次歉。灯光重新打起来,少南看见她里面穿着浓郁的酒红色丝绒旗袍,怀疑是由她母亲的衣服改的,颜色和式样再老十岁方可穿得,但他仍然赞扬道:“孟小姐真会搭衣服,可惜手头没有照相机,不然请你到福开森路上去拍几张照片,正好梧桐叶子也刚变黄,配你的打扮正合适。”元珍听了便笑起来,不自然地把胸脯挺了挺,但仍然迅速地把大衣穿了起来,总觉得对旗袍不太满意似的。

他们沿着螺旋楼梯走下去,元珍叹了口气说:“我始终觉得惠娟不该分手,感情到後来淡了,是很平常的事,实在不必因为这样就一刀两断,未免太可惜。”少南一愣:“惠娟是谁?”元珍跺脚笑道:“嗳哟,你这个人……惠娟就是电影的女主角呀!”她四下环顾,仿佛拉别人替她一道讨伐他的样子,“白在这里坐了一个半钟头,也不知道看了些什麽。”少南跟着高声笑起来,心想自己真是离谱,笑着笑着声音却戛然低下去,仿佛应酬场上听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不得不捧场,却把表情消耗了许多。

元珍打算雇黄包车回家,偏偏散场人太多,两个人站在马路旁边,一时都有些踟蹰,似乎约会不该这麽快就结束,但谁也不肯张口。後来是元珍先道:“我们大概下个月就要回重庆去了。”少南轻轻地“噢”了一声,说:“那麽什麽时候再回上海呢?”元珍郑重地道:“恐怕就不再回来了。”少南耸耸肩没有作声。看电影的人渐渐都散了,迟来的黄包车远远地从马路一端露了个头,气势汹汹地奔向他们,元珍下意识地向後退了一步。少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那一霎他浑身有种异样,仿佛人生中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场戏,元珍的手指是陌生的丶坚硬的,生着许多细小的纹路。元珍却丝毫没有惊诧地笑了。

“虞少南,你说,”她歪着头看向远处,“当年我们怎麽会想到会有今天呢?”

他低声叹道:“怎麽会的呢!”

少南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好像就在前一秒他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走出这一步,真的做了也仍然像做梦。

订婚之前他先把消息告诉秀南,为免她接到请柬太过震惊。那时候他总在秀南面前打趣元珍,说她畏畏缩缩,人又不好看,好像生了张马脸,如今竟是由他这一方主动地想和元珍结婚了。秀南先有好一会没有吭声,少南想,她一定酝酿着要痛骂他一顿,不料秀南再开口却是说:“也好,你随便。”少南笑道:“为什麽说随便?”秀南道:“反正你又不爱她,你也不爱别人,跟谁结婚还不都是一样。”少南严肃地道:“你怎麽知道我不爱她?”秀南“嗤”地笑了起来,道:“你真爱她,早在六七年前你就爱她,你当时不爱她,现在也不可能爱她。”

少南道:“那你不去警告她,不要嫁给一个压根不爱她的男人吗?”秀南耸耸肩,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过来,仿佛奇怪他到这时候还没长大似的,“我干吗去拆穿,没必要的好吧……你怎麽也比彼德宋强一些,那就可以一起生活了。你不能爱她,还不能尊重她丶照顾她麽?”

少南觉得他姐姐现在对于结婚这回事,实在是很有一番见地。再见到元珍时,他便告诉她,秀南祝福他们,但其它的讨论都隐藏掉了。他仍然带着相当强烈的责任心陪元珍一起去买小家庭需要的各种东西——仅为了付钱时候那爽快的几分钟。对于桌布窗帘的颜色丶茶具杯盘的款式丶钟表丶摆设,他不发表任何意见,只要元珍说好,那就是好的,他就肯掏出皮夹子。当然元珍也抱着十分的自觉替他俭省。小公馆的一堂家具,本来是鼎钧过去喜欢的红木,元珍其实另外看中了橱柜桌椅,考虑再三还是算了,毕竟置办眼前这些零零碎碎的已经花了非常可观的一笔钞票。在花钱这件事上两个人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彼此最大限度地给了对方面子,有一种客气的疏离之感。

现在少南觉得,孟元珍这个人其实蛮好。以前他相亲的时候总觉得对方哪里都是缺点,其实还是自己抗拒婚姻的缘故,现在真的想要结婚了,连自己都会找理由说服自己人家其实不错。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事,元珍没有再跟着家里人回重庆,後来很多年她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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