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灏没说话。
书房里还摆着那架行军床,但他的卧室已经恢复了原状。藕色的衾褥床帐换掉了,重新铺了干净朴素的枕褥。桌上的梳妆匣子也都不见了,整齐地堆着他常看的书刊。衣柜里的女士衣装也统统收走了,他的衣服按原样挂了起来。
温氏已经搬去了嘉西义路。
嬷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见裘灏站在温潋秋的房门前。
那门紧紧地锁住了。
昨天哥儿才回来,她就告诉给他,小哥哥儿搬走了,搬去了电影公司住着。他又赌了气,这回气哥儿是个当兵打仗的人。你说说,天底下还有什麽他不能拿来赌气的事?
她原以为哥儿又该急匆匆地去把小哥哥儿找回来,却不料哥儿竟没动作。嬷嬷有些不明白他脸上那沉甸甸的表情是为什麽,却明白这一回的事情不同往常。
“小哥哥儿的许多东西都还在,”嬷嬷叹息一声,难得安慰几句,“他那个妈叫他搬去新院子,他也不去。他就是赌气的时候花样多,等气平了,也许自己就回转了。”
“过两天,”裘灏转过身来,“过两天我去接他。”
“好啊,哥儿,你好好地同他说,”嬷嬷却有些不放心,“小哥哥儿也是个大人了。”
“我什麽时候不是好好同他说的?”裘灏隐隐有些不悦。
嬷嬷不好多说了。
小哥哥儿搬走的时候,哥儿不在家,没见过。
嬷嬷少说见那小哥哥儿闹过百八十回的脾气了,哪回也没像这样。
那天小哥哥儿回来得晚,嬷嬷还一直等着他。她知道小哥哥儿牵挂他哥哥,恰巧中午听了收音机里提到“独立旅”三个字,嬷嬷听得不甚明白,却知道是哥儿打了大胜仗。她满心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哥哥儿,让他也高兴高兴。却不料小哥哥儿是被人送回来的。
又是那个叫梅鹤至的。他搀了小哥哥儿进来,小哥哥儿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还一个劲儿地哭。
这是喝了酒的模样。
“哎呀,”嬷嬷顿时就急了,“他是不能喝酒的。”
梅鹤至向来活泼,一张嘴叭叭会说。可他听了嬷嬷的责怪,却只是扯了嘴角笑笑,扶了小哥哥儿去房间里躺下。
小哥哥儿一挨着枕头,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把脸往枕头里埋。
嬷嬷调了汤水要喂他解酒,他很是乖。虽然还抱着枕头不放手,只略略擡起头来,他却哽咽着,一口一口把嬷嬷喂过来的汤水都喝了。
“别哭了,小哥哥儿,”嬷嬷有心要哄他高兴,“今天我听见了哥儿的消息,哥儿打了一场大胜仗,收音机里都夸了他。你不替你哥哥高兴?”
小哥哥儿眉尖若蹙,听见这话,有些颤巍巍地喘气,擡起眼睛来,仿佛责备地看她。
她再把汤匙往他嘴边送,他不喝了,只恨恨地拿拳头往枕头上砸。
“刽子手!”他含着泪,可怜兮兮地叫嚷。
连嬷嬷也不明白他是发的什麽脾气。
後半夜里,嬷嬷躺在床上,就听见屋子里一直窸窸窣窣。她知道是小哥哥儿弄出来的动静,本来不想管着他,却听那声响一直不断。
这都什麽时候了?还不睡。
嬷嬷到底不放心,到他房间里一瞧,小哥哥儿把常穿的衣服丶常看的书都往一个箱子里收拾,一边收拾还一边擡手抹眼泪。
“小哥哥儿!”嬷嬷一看这就是又要逃家的架势,虎着脸问他,“你怎麽又来这一套?别总叫人跟着你操心!什麽事情就要闹,一家子还满城里找你不成?”
小哥哥儿擡头看她。
还是俊秀白净得娃娃一样的脸,哭得很狼狈,却露出了阴郁的神气。
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不用找我,”他绝情地说,“我就在电影公司住,赚我自己的钱,吃我自己的饭。我再也不回来了。”
嬷嬷觉出来,小哥哥儿这次闹和往日都不同。
“嬷嬷,你告诉裘灏,”他竟对哥儿称名道姓了,“书我接着念,学费我早晚还给他。既然分了家,我和他就没关系了,为什麽还在他家里住。”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哽咽了。
嬷嬷又是讶异,又是心疼,拿了手绢上前,给他擦了擦泪,又握着他的手轻轻揉搓。
这是她用心养出来的孩子,一双手纤细修长,白皙柔软,摸一摸都叫人心里疼爱。
“我的小哥哥儿,你说什麽没良心的话?哥儿对你还不够好?他什麽事不为你打算?心血都用在你身上了,你跟他说这样的话,不怕伤他的心?”
“他才不会伤心!”小哥哥儿把头一撇,不让她看,却抖着肩膀,哭得很凶。
“瞎说,他怎麽不会伤心?他也是个人,他的心也是肉长的。小哥哥儿,你就是不懂事。”
“他的心是肉长的,可他怎麽杀人呢?”小哥哥儿辩了一句,“他明明是铁石心肠。”
“哥儿是当兵打仗的,打仗免不了要杀人,可他杀的都是坏人!”
“才不是!”小哥哥儿的声调陡然高了,把她一甩,“才不是!”
她还要去拉他,他却退了一步,眼泪汩汩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