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月下无声
一
大约是在裘灏过了六十岁以後,温潋秋才明显察觉到,哥哥好像真的老了,开始喜欢追溯人生了。他会在许多莫名其妙的时机里想起和当下毫无关联的旧事,谈起温潋秋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
比如他会回忆幼时盛夏,母亲每逢带他出门办事访友,回家路上一定会在街市吃冰,夕阳洒落满地,人潮热闹往来,蝉声悬高挂落,母亲总是珍惜地抱着他,笑着同旁的妇人攀谈,他觉得那是童年最幸福的时刻。
比如他会回忆出州军校,岛岸演习过程中迟迟找不着本该接应他的人,他不敢贸然登陆,只得凫水反复侦查,忽然远远地看见岸旁冒出两个人影,扎一个猛子冲过去看,果然是祁兴龙和徐衍两个混账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比如他会回忆离开的人,坐在那里凝神细细地数,远房旁支,亲邻近友,还有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或者从分别後就不知所踪的人。数着数着,他会久久地沉默,侧面映在有月光的窗前,形成一个无声的剪影。
温潋秋顿时揪心起来,抱住他摇晃,试图把他从某种旧日的暗影中拖出。
裘灏叹息一声,轻轻握住他的手肘,再喃喃吐出一个他反复听闻丶从未谋面的人名:“还有赖鸿蒙,从淞州到蛟川,最艰苦的时候他都在,後来不知怎麽样了。”
他的模样总是令温潋秋心底发寒,似乎如果抓得不够牢,他就会随着旧事阴影漂流而去。
“别想了,”温潋秋只能更紧地抱住他,“别再想过去的事了。”
裘灏不再说话,坐在那里,唯馀沉默无声。
二
赖鸿蒙从无机缘追溯自己的人生。尽管他自幼生长在絮絮叨叨最爱追溯人生的阿公身旁,把阿公人生中鸡零狗碎的事情反复听了不知多少遍,对于上了年纪有些阅历的长辈追溯人生的神态再熟悉不过,他自己却从无这样的机缘。
阿公是个温厚的人。家中虽有生意,却是从不交给阿公过问的。只因太公曾在阿公年轻时试过他的心性,将一家粮米铺面交给他打理。阿公勤勤恳恳周周到到地忙了一年,铺面没有挣到钱,倒是积了许多功德。
这件事後来是如何收场的,阿公从来不言,赖鸿蒙也无从得知。只是在他军校毕业,被遣去做机要员时,阿公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心地宽厚丶待人慈善,也要他一定听话听音丶戒慎戒惧。
彼时赖鸿蒙才只二十出头,阿公急切叮嘱的神情让他突然那産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从家乡返回淞浦的夜晚,火车行进撞击出轰然的声响,他在睡意迷蒙间,甚至恍惚地觉得自己在坠入一个深沉无光的黑洞。
为什麽要从军呢?他在迷蒙间冒出疑惑。和阿公一般心性,连一个粮米铺面都无法周全的自己,又为什麽要从军呢?
固然因为家乡可爱丶强邻可恨,可他终究是一个和阿公一样温厚到难以成事的人啊。
赖鸿蒙在自愧与困苦中挣扎地揉着前额,倦意渐渐令他无暇思虑。
在睡着前的一刻,一丝冷静的心绪如流星一般划过脑海。
大概因为,他无法袖手旁观。
三
赖鸿蒙害怕在训练场上击打同学,害怕看到他人痛苦的神情,也害怕看到伤口和鲜血。
他更害怕用枪口和刀尖去剥夺他人的生命,害怕敌人残暴无情的手段,甚至有时害怕同袍在战火中沸腾的杀气。
可他并不能因此退学,更不能因此走下战场。
因为他越是怕,就越是无法袖手旁观。
即便难以成事,他也要站在那里,做强敌推进前一缕细微的抵挡,做同袍奋身後一点弱小的支撑。
四
就是这样,赖鸿蒙从淞浦走到楚州,从蛟川又回到淞浦。
随二十九军在淞浦接受东洋军投降後,长官替他在军部谋了一份差事,部门并不关键,职位并不担责,然而军部的地位摆在那里,足够他优容地生活了。
对于长官,赖鸿蒙自然有万分的敬仰,也有无限的感激。只是在大军开向楚州之际,他唯唯诺诺地送别了长官,转身不由黯然。
长官没有带他去楚州。想是这追随长官的数年来,他虽从不袖手旁观,但终究是太无力了。像长官这样的明辨丶这样的敏锐,自然早就看出他不能成事,而像长官这样的胸襟丶这样的气魄,自然也不会难为他,甚至还要替他打算。
赖鸿蒙自从遇见长官,向来是惊羡的,甚至惊羡到有些畏惧,原来世上有人是这样宽厚,又是这样有力的。
为什麽我不是这样的人?追随长官时,他曾无数次问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