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飞回我的家,看看院里还有没有花。”
这是一个更加简单的建议,麻雀没费多少力气就回到了梨的家。梨树依旧很高大,上面的枝条还没有冒出芽,麻雀没有见到梨说的满院的花,地上积起薄薄的灰,有很多与它一样的麻雀正在墙角啄食被遗落的稻谷。方方正正的院门还在那儿,这时老翁又路过,身後仍然跟着两个奶娃娃,他们口中唱出新的歌:“春五月,麦苗长,鸡鸣昼,犬夜嗥,无事可把莲蓬剥,莫把时光抛。”
梨听到这首歌时已经七岁,事情总是很不巧。麻雀回到医院的窗前,却看到梨的病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床头柜上也空荡荡,麻雀回到长宁大街,也没见到卖花的姑娘,好在灰喜鹊从钟楼飞过来告诉它,“他们今天就收拾了行装,带上那个生病的娃娃,登上有锈迹的车厢去了远方。”
“今天?可是我刚刚才回来,怎麽会没有见到他?”
灰喜鹊飞起来盘旋了两圈,“麻雀,麻雀,其实你离开已经有半月,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到。”
麻雀飞到北边去找他,看到灰色的云遮住半边天,云层在傍晚压下来,落下棉絮般的大雪一场,北边的孩子穿着棉袄,坐着狗拉的雪橇去冰面玩耍;麻雀飞到东边去找他,看到东风从海面吹过来,水汽催开了岸边的花,柳树抽出新芽照日光,东边的孩子脱下棉袄,把手里的风筝放到天上,风筝几乎飞到白云上;麻雀飞到南边去找他,看到日头未到正午就火辣辣,田间的鸡犬全都回了家,在阴凉底下睡觉乘凉,南边的孩子穿汗衫,喝完绿豆汤後吹风扇;麻雀飞到西边去找他,看到枫叶红遍了山川,好似大火一样,山上小道行人如织,全都赶去看红霞,西边的孩子戴上帽,银杏树下跳马兰花。
最後麻雀找到了他,在一个院子里种满银杏树的医院里,八楼靠外的窗台上,梨又探出他的小脑袋,麻雀正好飞到了他面前。
“呀!娃娃,可算找到你了!”
还没等梨开口说什麽,麻雀就将自己在天上的见闻全都说与他,先说他离开了很久的家,梨树虽然无人照顾也长得高高大大,松鼠和麻雀一起陪伴着它,再说冬天它见过的雪花,足有鹅毛那麽大,白天醒来它睁开眼,天地一片白茫茫,还说春天的迎春花,落花以後春就来到,天上风筝日日有,和燕子一同报春光,又说夏天的蝉整日鸣叫,太阳底下只觉得吵闹,很多人家都做酸梅汤,乘着夕阳踩水哗啦哗啦,它说秋天的树叶落得快,唯有山上的红枫正当时,漫山遍野是火一样,登高望远山顶好热闹。
“最後啊,我就飞到了这里,又见到了你这个小娃娃。”梨说:“没关系的麻雀,你刚才说了这麽多,我又见到了很多的画,比以前见过的更加美,只可惜我还要在医院躺很久,只能麻烦你替我多看看。”
“娃娃,你到底什麽时候才能走出病房,去太阳底下沐浴阳光?”
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医生说我要一直待在这儿。我在深夜偷偷睁开眼,听见爸妈说了几个好消息,一个是好心人知道我生病,为他们捐了一笔钱,一个是卖掉田地和机器的钱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还有一个是医院来了好政策,最近不用为了筹钱到处忙。”
可是麻雀不知道钱是什麽东西,它只是一只每天关心稻谷和树枝的飞鸟,它隐约觉得这是对梨非常重要的东西,“有了钱你就能走出这个房间了吗?”
“可能吧,医生说了我的病要很多很多的钱才能治好,在那之前,我都只能待在这里。”
“哦……哦……”麻雀想了想,有了一个好点子:“我也可以帮你们找点钱,你就能早点走出门!”
你问麻雀如何寻找人类的金钱?我们此前已经说过,它是鸟群中的小司令,即使到了新的城市也一样,麻雀挺起它毛茸茸的胸膛,在日出的时刻召集当地的飞鸟们,告诉他们:“钱,钱,我的小夥伴需要钱,为了让他早日走出阴暗的房间,我们需要找到很多钱,我知道你们都有金睛火眼,请帮帮我的这位小夥伴!”群鸟再次迎着日出升上天空,他们盘旋他们眺望,最终还是一只乌鸦支了招,“钱的事情我知道,你看他们照顾的那些花,用人类的语言叫买卖,买卖做好了钱就有得花。”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麻雀没有说大话,那天很多人都见到了神奇的景象,如今你再去翻日报,那些文字还在重现当日的情况:医院旁边的大路上有一对夫妻在卖花,先是一只麻雀落在框边上,随後紧跟着一只灰喜鹊,它落在红彤彤的女人肩膀上,换来另外两只黑喜鹊,他们在女人头顶上转了两三圈,最後落在她的臂膀上。
路过的人纷纷停下来,讨论这一神奇的现象,但是群鸟的计划还未完,五只白鸽子也飞来加入,他们红色的嘴巴衔起五朵花,排着队在白花花的男人身上跳上跳下,围观的人群开始鼓掌,女人的脸色更加红,她连连摆手又摇头道:“别鼓掌了别鼓掌了,我们不是表演的,我们就是在这里卖个花。”
在人群当中传来洪亮的声音,“此一着,我看是天降祥瑞衔花来,必定是大吉之兆!老板娘,给我来两支花沾沾喜气!”“我也来两支!”
“我要三支!”
一时间人群竟顺着那人的话涌过来,挤开了他们身边的飞鸟,挤开了放在脚边的花,花瓣织成脚底的毯,灰喜鹊钻进缝隙里,又将花瓣都捡起。电视台冒着黑烟的面包车来了,那胡子拉碴的老记者没见过这样的景,仰头良久甚至忘记了去人群中采访,摄像师扛着机器也忘了,他对准天空拍下盘旋的鸟儿。黑乌鸦在远处发令:“你们看看那个黑色的大机器,现在正是好时机,快把花瓣撒下去!”
如果你查找当天都市新闻的录像带,就能看到医院的大街旁,落下一场花瓣雨,等到人群散开後,卖花的夫妻俩抱着最後的一筐花,鸽子衔起非洲菊停在女人的肩头上。就连马戏团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群鸟中最年长的一只黑喜鹊鸣叫两声,将跟着卖花的男人领到老记者的面前,後知後觉的摄像机记录下他像花一样红的脸,“呃,谢谢大家买我们的花。”
“再说点嘛先生,说说这些鸟。”
“呃,谢谢大家能买我们的花,记者,你要买一支吗?”麻雀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依旧站在窗台上,它好奇的夥伴说道:“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他,原来是你的大功劳!”
“那当然!娃娃你是不知道,我们鸟儿团结得很,乌鸦的妙计听了都说好,那天路过的所有人,都来买了一枝花,现在这城里啊,没有人不知道你家的花!”
“麻雀你真好,谢谢你。现在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医生今早告诉了我爸妈,後天我就可以离开病房回到自己的家。”麻雀听了在窗台上欢快地蹦跳,它张着嘴叫喳喳,对每一只飞过的鸟儿宣告这个好消息:“这个娃娃马上可以回到自己家,我们的计划帮到了他!”
医生说过梨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不再需要全天候的观察,他的父母在鸟群的陪伴中很快卖掉了剩馀的花。他们坐上车的那一天下午雨过天晴,梨拉开了车後座的窗,听到麻雀的一声叫,他探出头去看天上,麻雀飞在最前头,身後跟着两只灰喜鹊,梨赶忙告诉他的爸妈,“你们看,鸟儿们来送我们回家!”
那是比卖花的时刻更加盛大的集会,寿带鸟晃动他们的长尾巴,喜鹊用吉祥的声音把歌唱响,胖斑鸠飞得摇摇晃晃,戴胜立起头冠,山雀展示白脸颊,梨看向最高最高的白云上,白鹤展开翅膀发出了送别的鸣叫。乌鸦躲在远处的树枝上,目送载着孩子的车辆渐渐远去,“嗯,这是一场很好的安排,我要写到我的笔记上。”
他们一家刚回来,就见得老翁背手走过,他身後的两个奶娃娃又唱道:
“至七月,日极长,屋檐下,共烹茶,月下蝉鸣入梦乡,金秋待芳华。”
离开医院的三年里,梨没有再听到麻雀的歌唱。他们的小院子里又一点一点开满了花,中央的梨树长得又高又大,期间结了一次果子,梨摘下尝了一口,却不甜。他的母亲穿着红彤彤的衣服告诉他:“明年,明年就甜了。”
明年的梨子甜不甜是明年的事,梨只想过好今天的日子,医院是一个能让人快速成长的地方,十岁的梨已经在心里设想自己最坏的情况,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只想多看看院里的花。
院门还是那个样,梨坐在家里的门槛上,能看见邻居家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子背着书包,清晨离开傍晚回来,梨想起麻雀唱过的一首歌谣,那是孩子上学的模样。梨还看见挑着担的男人从院门外走过,同样清晨出去傍晚回来,麻雀没有唱过这首歌,但男人和父亲过去的样子很相像,那是农民劳作的模样。还有每隔一段日子他红彤彤的母亲就要起个大早,在凌晨就走出院门,顶着中午的日头回来,她说自己去庙里烧头香,那是一个拜佛者赶路的模样。
梨说那小小的院门就像麻雀口中的电影幕布,各种各样的人出现又消失,麻雀虽然没有跟来梨的家,梨却经常想起它,它说外面的人们很辛苦,有人深夜扫落叶,有人清晨卖豆浆,还有人钻进会动的大铁坨坨跑西跑东。
院门外挑担下地的人满头汗,身边的黄狗也热得直喘,拉货的面包车已经破破烂烂,骑自行车的小贩瘦得像麻杆。
麻雀说外面的小孩戴黄帽,穿一样的衣服背不同颜色的包,从不同的方向走进同一个地方。
院门外系着红领巾的姑娘自己拎着饭,戴眼镜的老师背着黑皮包,傍晚姑娘牵着爸妈的手,迎着夕阳说学校的好。
麻雀说外面的人啊会唱歌也跳舞,在广场上在舞厅里。
院门外电线杆上的广播在傍晚就放起玲珑的歌,下地的男人们唱出悠长的号子,放学的孩子们念着刚学的歌谣。